哲学的思考者与文学的独行侠 写在冯北仲小说集《卡夫卡的妄想》出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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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一把伸缩自如的尺子,在不断地放大和收缩,有的人放大了走向远方,有的人缩小了在原地打转走入逼仄。”这是冯北仲在小说《地球引力》中写的一句话。时间,总是能让人想起或感叹些什么的。它足够宽广,装下的人和事很多,所以只顾往前,不怕遗忘。冯北仲自发表第一个短篇《笔误》(载《广州文艺》2015年第4期)至今,刚好十年。十年,对于时间而言,青山未老,绿水仍流。而出版小说集是对作家和作品共同的考验,是一次回看,也是一次筛选;是做个总结,也是新的开端。当翻阅《卡夫卡的妄想》所收录的六部中短篇小说,并回顾冯北仲这十年来的文学之路,我们可以欣喜地表达,对其成长的赞许、思考的肯定和坚守的敬意。所幸,她没有被时间之尺收缩于逼仄的一角,而是决然地往更开阔、更辽远的文学腹地长驱直入。
这本小说集收录的作品,故事均发生在大学校园,多是写知识分子的生存图景、情感世界与精神困境。图书馆、教学楼、授课教师、后勤职工、学生、宿舍……这是作家无比熟悉的生活、环境和群体。她任教于大学,且长年居住在高校。目之所及,皆是艺术的源泉;行之所至,都与文学的可能有关。冯北仲书写高校的生活和知识分子的人生,无论是情感或事业、理想或现实、精神或价值,似乎是一种必然。一种符合文学创作规律和作者个体心性的必然。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冯北仲写爱情,目的是写人性的复杂和精神世界异化。爱情是一面照进人物内里的镜子,也是写作时披在文字上的外衣。外衣之下,时常是暗流涌动,矛盾丛生。她的思考就生长在涌动的暗流和丛生的矛盾当中。以变形手法化人为猴,继而反观人类世界的留洋博士“我”(《卡夫卡的妄想》),正如北京师范大学张柠教授所言:“《卡夫卡的妄想》向我们宣告,卡夫卡不再是我们遥望和揣摩的对象,而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还有:以柳下惠的典故为喻,挣扎于妻子与情人两大心理战场而倍感苦痛的大学教授展获(《带哨的笛声》);以影子和古老师的情感故事为主线,诠释出四位女研究生的爱情态度与观点(《四块玉》);以多重物象的运用,叙写深陷偏执的泥潭、身处心理的桎梏并不断走出自我的云雀(《去往迪拜的路上》);以后背隆起的问号,象征牛强对理想落灰、事业受阻与人际纷繁的无奈与不解(《背着问号的老牛》);以老虎的感情障碍,借个人和家庭的发展轨迹,记录下校史和时代的步伐与进程(《地球引力》)。没有完全脱离经验的想象和虚构。这份熟悉和深入,成为冯北仲知识分子题材创作的重要依据。因此,鲁迅文学院徐可副院长说:“北仲以学者身份从事写作,这使她的创作既传承了陕西的乡土文学传统,又兼具知识分子人文情怀,呈现出别样的境界和格局。”当然,作家在自序中反复直言:“以我的人生经历为证据。”我们需要承认,经验的生成得益于对经历的沉思。
这本小说集最发人深省之处,在于它对社会人生和人情人性的哲学思考。冯北仲是哲学硕士,既受中国哲学的思维、价值、传统和精神的滋养,也对西方现代哲学的观点、论争、主张和逻辑充满兴趣。老子、庄子、孟子、尼采、萨特、加缪……都影响着她对文学的认识和理解,并进一步深化进她的创作实践。在长篇小说《遗园》中,她便对“文化何归,精神何从”的命题深入思索。到了中短篇小说,同样继承了这一风格和特征。比如:《四块玉》对“清流雅气”的肯定和颂扬,《带哨的笛声》对“贤之大者”的反思和对“人的精神何处归依”的思考,《卡夫卡的妄想》对“自然神性、灵性”的艺术呈现,《去往迪拜的路上》对“寻找自我”“走出自己”的文学演绎,等等。在小说集的引语页,她便征引了法国哲学家、小说家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在哲学随笔《西西弗神话·荒谬的推理》中的句子:“我命运之外的意义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我只能以人的条件进行理解。我触摸到的,反抗我的东西,就是我理解的东西。……我应该属于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是我现在正用我的全部意识和我对无拘无束的生活的要求与之对抗的世界。”西西弗认清了荒诞,但不屈服于荒诞,而是从一种对抗的关系中达成理解。对抗不是向外制造冲突,而是向内求得专注。即使结局注定了会失败,正如死亡一定会到来,也要向死而生,投入热情、真诚、善良和勇敢。事实上,冯北仲对写作之路的“冒险”选择,以及对“思考”事业的毅然认定,都是具有西西弗精神的。试想,把巨石推向山顶的过程,伴随着思考,承受着压力,还有孤独。日复一日,这就成了生活。而面对生活的一切态度或行为,将构成人生的所有要素。理解也好,对抗也罢,都是人们走进幸福人生的方式。由此及彼地推测,作家在思考生活、体悟人生时,纵然孤独前往,想来也会感受到其中的幸福。可以说,思考与写作,正是冯北仲心头周而复始推动着的巨石。人们终其一生,能够找到一块属于自己的石头,有所依傍,何以不视为一种幸运和满足呢。
这本小说集的产生,离不开作家向文学艺术世界孤往前行的求索精神。做人是一个良心活,创作更是。选择思考,从某种程度来说,就是选择了孤独。虑有所得,来自于静而后安的平和不躁。古人讲“致虚极,守静笃”,讲“心斋”“坐忘”,讲“涤除玄览”,它们本质上都有一个必要的条件,那便是用一颗澄澈的内心去感受自我及外物,需摒弃干扰,享受独处。而一个人之所以有享受孤独的自信和勇气,源于其精神世界和内在力量的足够富有与强大。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在谈及我们与自身的关系时,也说:“一个人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能做自己,如果他不爱孤独,也就不会爱自由;因为只有独处的时候,才是真正的自由。”在物欲横流的消费时代,在“不出版,就出局”(“publish or perish”)的重度压力之下,我们常恐思考的速度赶不上发表的速度,担忧浅薄的思索招致旁人的指摘。那些碎片的、流量的、娱乐的、狂欢的、未经沉潜的,很难是通往本色生活、真正艺术和深度认识的正途。所以,冯北仲主动地远离了人群,选择了孤独自在与向内寻求之旅,长居在连城山下。她的这份宁静和持守,对于写作来说,尤为难得。贾平凹先生由衷地评价道:“文学上,冯北仲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她背对众人的姿态,不禁令人想起《带哨的笛声》中,那位奇言怪形、态度坚决,执拗地要面墙而坐的张教授。在他的眼中,对着人坐远不如对着墙坐好。墙面齐平宽敞,容量大,比人的心胸辽阔,又直白,可以不必揣测人心之深浅。孤独实际也是一面未被沾染的白墙。它里面装有无尽深远的空间,不按平米算,也不收钱。唯一的成本,或许是文章开头提到的时间。人们大可以顶着被时间放大或缩小的风险,天马行空地自由开垦。这是玩笑。然而,我们还是需要承认,生活需要这样的思考者,现实需要这样的独行侠,需要他们坚持的正义、道德、原则和精神底线。
这本小说集封面设计的人物是无相的。他或许正注视着眼前的世界,也可能作思考状正往孤独中走去。仿佛《卡夫卡的妄想》里,那个无姓无名的矛盾艺术体——“我”。其意味恰如:“我”非人人,但人人皆可是“我”。看似抽象虚幻,实则是从文本发现生活、从艺术洞见现实、从他者认识自我,一个不断具象化的思维过程。想来,他也是要做一位哲学的思考者与文学的独行侠。
作者简介:邓琪,男,陕西西安人,宁夏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学批评研究。

